迟灰

【俄瓷 边际/18:00】那夜晚风微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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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设,年下。一句话苏瓷(过去式)提及注意。

字面意义上的人/min教师拯救失足少年的故事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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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晚风微鸣

 

1.

       那个女人又出现在了街角。

       接下来的事就顺理成章:她步履平稳地踏过水迹斑驳的水泥路面,鞋跟笃笃有声,比钟表的倒计时还要恒定——这倒计时在他跟前归零。女人蹲下身子,手中洋伞倾斜,他头顶的雨势旋即小范围地止息。固然他早已被巷道之内的污水、周身斗伤的痛楚,与某种近乎自暴自弃的无聊浸得透湿,因此这份荫庇来得委实有些画蛇添足。最初几回,女人这时候总要微不可闻地叹一口气,但同样的场景重复多次后,她便省下了这无谓的开场白,只淡然问他一句:“站得起来么?”由于他的回答早已从粗声粗气的“关你屁事”转变为“看不起谁呢”,故而这例常问候也终于在两个月前一并略去,如今单剩下两个感情稀薄的音节:“走吧。”

       他遂艰难撑起身体,牙根咬紧以免发出太过粗重与丢人的吸气声,夹手夺过女人的伞,将两人罩在同一片逼狭而飘摇的空气内。他还想去接她另一只手上抱着的购物纸袋,后者却将身一偏,冷冷地审视起他伤口狰狞的右臂,那意思不言自明。于是两人走出窄小的雨巷,女人在他身前,他越过女人的纤窄的肩瞥见纸袋中的面包、苹果、肉类与蔬菜,有些是她不常吃的,譬如他最喜欢的牛肉香肠和蓝莓蜂糖布丁。

       长街对面的二层小楼长年待售,有着东方人面孔的女人是半年前搬来的。她孑然一身,沉默寡言,像个高贵又美丽的谜。这样的人,按说与街头混混如他本不该有什么交集。但眼下他却躺在女人客厅的沙发里,而对方正熟练地搅拌着小碗中的液体。酸涩的草木气息弥漫开来,熏得他昏昏欲睡,而胳膊上才刚包扎好的伤口内丝丝缕缕跳动的阵痛又将他唤起。

       俄单手接过女人递来的药,直到此时方才流露出这个年纪的少年人一贯该有的逃避与嫌恶神色。

       女人也直到此时方才绽出这一日之内的第一抹轻笑:“快喝,良药苦口。”

 

2.

       第一次,他记住了女人的高跟鞋和脸。那天他又逃了学,从台球厅出来,赢回数目可怜的几张钞票,还未揣热就被人盯上。小弟不在,以一敌多,输得虽不太惨,到底伤得难看。他正在巷口埋头上药,视野里蓦然多出两只素净小巧的鞋尖。鞋尖的主人停留半晌,他终于不耐烦抬头准备骂人,却在看到对方那张清丽面庞的一瞬愣得结实。好在后者并未给他带来太多困惑,她很快抽身离去,等他险些以为刚才的邂逅是出自幻想而非现实时,她又姗姗出现,这一回手头多了几卷干净绷带与伤药,附带几个烤得酥脆的皮罗什基。他最恨施舍,父亲故去的数年里,这份近乎极端的自尊又平白增长了几个级数。可对方举手投足之间没有一点怜悯与同情的样子,反倒教他没由来地徒增局促。“谢谢”和“多管闲事”同时在嘴里横冲直撞,却最终一个都未能冲出口去。但那女人显然并不介意,放下东西就走,仿佛比他更冷漠几分。

       第二次,他知道了女人的名字与职业。因为伤口太深引发高烧,后者只好带他到家里包扎治疗。他固然有意沉默抗拒,生硬的话头却自发跳出口来。女人倒也不在意他全无修辞的提问,只在埋首替他换药和擦汗时抽空回应几句。她果然来自某东方国度,如今在附近街区的私校作教师。校名他是听说过的,从与他约过架的混混嘴里,后者正是出自那所价格不菲的名门学校。那时他光顾着意外原来乖宝宝扎堆的地方竟也有这等难缠的对手,此刻却在刀伤与高热的煎熬中下意识地担心起这弱不禁风的女人倘被那帮混蛋针对了可如何是好。

       弱不禁风的女人约莫是误会了他的走神,又补充道:“你可以叫我瓷。”

       交换过名字便不能再算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于是第三次、第四次和第若干次,他们的接触就更顺理成章了些:固然总是她给予更多,知道他还在本地的公立高中留级后,甚至给过他几册补习资料——他会看才怪,把书捏在手中时他脸上表情尴尬而不失礼貌,具体体现为长时间的愣怔。瓷不多话,处理完伤口就自顾自离开,有时是到书房继续工作,有时是准备午餐或晚餐,有时她打开客厅的电视,在令人昏昏欲睡的新闻声中给自己斟一杯茶。终于有一次他忍不住问对方,把自己这样的人带回家难道不觉得奇怪。瓷从袅袅水雾中抬起头,一双眼瞳波澜不兴,反问他:“这样的人是怎样的人?”

       俄沉默,从此再也未问过同样的问题。

 

3.

       再次离开瓷的住处时,他口中残存的苦涩药味早已被晚餐的腴美香气取而代之。远近街灯纷纷点亮,将他的影子长长扯在身后。雨后,遍地银亮的水镜,正堪堪映出颠倒的世界。

       因为瓷的出现,他的世界何尝不正历经这样的颠倒。瓷曾说起在她的故乡曾有一位老人梦中化作蝴蝶,醒来不知是醒是梦的故事,或许就与他眼下的心境类似。他后来知道瓷在那所私校教文学课,心想难怪这女人生就一首诗的品格。这话自然不会说给瓷,久之也就埋在心底、为日积月累的日常所覆盖。一同混迹街头的狐朋狗友纷纷说他近日愈发不合群,连打架这等人生第一乐事都屡屡缺席。学校里的几个小弟倒是叫苦连天,哭着喊着老大你上哪找来这么多题我们还去不去游戏厅啦怎么新嫂子是哪家学校的校花学霸吗,而后排队收获一记爆栗。——字迹五花八门的试卷再次回到瓷的书桌上,后者面无表情地端走刚递到他手上的草莓蛋糕。他那时皱着鼻子嘁了一声,抄着手摔门而出,暗骂自己不知道哪根筋搭错陪这女人玩无聊过家家。却又在不久之后再次打架负伤,不情不愿却又全无反抗地随她踏入这熟悉的空间。从此他多了一处秘密基地,诚然这基地并不能算是他的。但那位真正的主人似乎并不在意,久之,甚至为他准备了专用的拖鞋、餐具与毛巾。他第一次冒冒失失闯入她的厨房、语气生硬地表示自己可以接手洗菜、洗碗、倒垃圾等工作,而无论如何说不出一个完整的谢谢时,她的表情他至今仍记得。

       雨后的凉风怎会烧得人脸热。太奇怪,他无从深想。

 

4.

       需要疗伤之外的日子,他也曾见过她外出和归家,在她的目光所不及的隐秘角落,有时是街角的游戏厅,有时是酒吧侧门外的小巷。到这时候他反不愿现身,街头少年原本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脑内好像猛然平添了数不尽的顾虑,皆不足为外人道。好在他藏得够好,瓷从未发现,这使得他不由庆幸起这些年混迹街头所积累的、对附近一带道路格局的认知。

       可这一日的相遇却全然出于意料之外。

       说是“相遇”未免有些勉强。他原本是漫无目的地徘徊在瓷的住处附近的街道上的,至于转过一个街角就好巧不巧看到那女人的背影,只可谓是百分之百的意外。然而今番他却顾不得立刻将自己藏好。

       瓷背对着他,看不到表情,日常随身的链条小包跌在地上。她身周环堵着几个年轻男人,其中依稀有熟人身形,正是此前同他交过手的、瓷所执教高中的不良团体。他打眼一望,对方老大今次似不在场,几个手下摩拳擦掌桀桀怪笑,周身钉饰链饰哗啦作响,欺身往女人面前去凑。

       俄咬牙迈步,手攥成拳,指骨捏得咯吱有声。瓷身后的跟班还未及回头,已被豁然摔开,好巧不巧磕在道旁消防栓上,霎时间血流满面。面前的人此刻方看清他的面庞,约莫是不久前挨揍的伤疤还未好全,这伤疤的制造者便显得格外可怖。一时间逃也不甘,打也不是,几个半大少年僵在原地,半晌无人稍动。

       不请自来的人冷眼环视一周,视线落回风暴中心的女人微蹙的眉心。顺着对方的目光,他福至心灵地意识到瓷正在审视他拳上的指虎——瓷一贯不喜欢他与人斗殴的。

       ——还能如何呢。敌方尚未退却,他的满腔战意并怒火却教自己人浇了个干干净净,独留下某种近似金属气味的酸与甘。紧握的拳松开,长而有力的手指舒张作网,只一收,便将猎物单手拢入怀中。

       俄在众目睽睽下强硬地、近似胁迫地扳过瓷的肩膀,居高临下道:“老师,说好的补课,你迟到了。”

       他一路以这生涩又别扭的姿势将瓷送回家中才想起放开手,心底既酸且甘的金属气味却愈发扩张,钻入四肢百骸,蒸得浑身发烫。

       瓷为何不躲开或者制止他——又为何如此这般饶有兴致地噙着笑望向他,强敌环伺时他尚且无所畏惧,可那似有若无的笑意胜过最硬的拳与最狠的刀,轻轻巧巧地瓦解他,又悄无声息地填充他。

       俄忽然连呼吸都开始发紧:“没、没事的话我先走——”

       “不忙。”

       致使他阵脚大乱(以至于开始怀疑到底是谁差一点就惨遭不良调戏与要挟)的罪魁祸首反倒游刃有余,捧出几样细致小点请他稍歇:“还未好好谢过你。”

       俄吃得满口的酥皮与树莓酱险些咳在地毯上。

       他或许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脸诡异地红了,毕竟那跳动的热度不容忽视。年轻人打得过最凶的架,却受不起最不可言说的幻想,因这幻想只要不付诸现实,便可以在滚烫的心房内无限膨胀。

       可惜那位年上者只一句话便轻易击穿他全盘不着边际的遐想。

       “说好的补课,嗯?”她挑眉望向他,流转的眼波中破天荒透出一缕近乎狡黠的愉悦,“吃过这些我们就可以开始了——你想先补哪一门?”

 

5.

       每周两次的课外补习竟然得以按部就班地展开。

       俄有些生自己的气,因为他心知街头不良的头衔即将不保。小弟们单知道老大近日忙着泡妞,细节皆不可过问,显得他像个急色的登徒子。念及此,年轻人的心底又不免生发出小小雀跃,仿佛色令智昏陡然化作一个褒义词,好将他的近日日常全数概括总结。

       “下个周末是我十七岁生日。”

       上一次补习结束后,他是这样宣告的,随即发现瓷收拾书桌的手微微一滞,他于是明白瓷已经知道了他的生日请求。

       “来吧。”女人那时的回应一如既往地简练又淡然,却足以将听者砰砰震响的心跳熨得柔软平缓,“蛋糕想要巧克力还是蓝莓?”

       生日那天不巧是个阴天。近傍晚,俄顶着满头浓云紧张敲门,等待开门期间不忘整理头发衣领,即便更狼狈的形象这房屋的主人也早已见过多次。第一回主动提出登门造访的请求,还要用生日作砝码,自己是不是有些太狡猾。——飘飘然的快乐间,这份反省来得就委实有些形式主义。

       瓷开门看他的表情明显有些异样,不知是否为他递来的洋甘菊感到意外,这叫俄多少有些不自在。他故作镇定地进门,望见对方回身将鲜花插入瓶中的背影,恰如柔顺的妻子迎接晚归的丈夫,碳酸气泡般的窃喜就争先恐后地溢出心房。直到瓷转过身来,毫不客气地向他表示菜还要过一会儿才做好,这期间请他先去书房完成上次遗留的几道试题。

       “太过分了吧。”少年人简直不敢相信,以至于敢于同他的补习老师和暗恋对象大呼小叫,“说好的过生日呢?”

       可惜对方不为所动:“一码归一码,现在先去完成你的作业。”

       “可我要饿死了。”他毫无斗志地还嘴,余光瞥见冰箱一角的蛋糕盒,愈发心不在焉,“……好吧,最多半小时,我不耐烦等人的。”

       瓷的书房不大,却密密麻麻放满了书橱,街区的小型图书馆恐怕也要甘拜下风。俄百无聊赖地转笔,说来奇怪,他平素不学无术,做起算术题倒是无师自通,在瓷的监督下认真开始学习不过个把月的时间,进步堪称神速。

       几道高中难度的代数题过不多时便尽数答完。俄站起身来伸个懒腰,瓷还在厨房忙碌。她是为我做的这些事,只为我。——这认知使得少年霎时间雀跃起来(即便他在几天前瓷答应为他过生日时就持续雀跃至今)。他学着大人的样子,将沸腾的快乐压在心底,绷着脸好显得不那么幼稚,至少不要像街角的小流浪狗一般尾巴乱晃。

       瓷藏书太多,分门别类排列有序,其中最多的自然是她专攻的文学类作品,还不乏以他母语写成的作品。他随手抽出几本俄文书,漫不经心地翻。与算术方面的天赋相比,他的文学课只能说惨不忍睹——与他的亡父不同,后者生前可是大学文学系的教授。他自幼为此没少挨训,从此愈发讨厌文学。恶性循环至今,若非瓷的出现,只怕到现在他也不会对文学二字有哪怕一丝一毫的改观。

       “我记得那美妙的一瞬,

       在我的面前出现了你,

       有如昙花一现的幻影,

       有如纯洁之美的精灵。

       在无望的忧愁的折磨中,

       在喧闹的虚幻的困扰中,

       我的耳边长久地响着你温柔的声音,

       我还在睡梦中见到你可爱的面容。”[1]

       情随事迁,曾经被他嫌恶为“恶心又肉麻”的诗句,随着那人的一颦一笑,尽皆有了独一无二的指向。不经意流过眼前的文字,霎时间勾起了最独家也最深刻的回忆。他一页页地揭过,紧绷的表情早不知何时柔软下来。

       可那柔软的表情又在下一瞬间凝固。

       在他刚刚揭开的泛黄的纸页间,安然静卧着一枚小小的照片,两张紧紧相依的熟悉面庞绽出陌生的笑纹。

       隆隆的雷声呼地自云中炸响,暴雨如注,霎时间浇沃了整片天地。

 

6.

       俄一步一顿地踱出书房,目不转睛地望向才从厨房端出最后一道菜的女人。

       太年轻的心脏藏不住过于浓烈的爱,自然更藏不住比这爱意更加粘稠的怨。好在这份爱与怨的承受者已然是位成熟的大人,惯谙四两拨千斤的技巧,只远远递出不冷不热的一瞥,就足以将他浓烈粘稠的情绪化为一团轻盈雾气。

       瓷解下围裙,松开脑后的发卡,如瀑青丝淌至腰际,比照片上的长出许多。她等了一等,不见俄有所动作,忍不住皱眉道:“刚才谁说饿死了,催我赶快做饭的?”

       与初见时不同,他现时已经可以从这张世上最精致美丽的脸颊上解锁越来越多的小表情。此事若放在十分钟前,俄必定要为这从不轻见于人前的宝贵凝眉而自得多时。可惜此刻他心中一片混乱,自然顾不得捕捉对方的珍稀表情。

       俄回过神时他已在桌边坐下,碗内是瓷才刚盛给他的红菜汤。瓷平日独居,像这样各式佳肴摆得满满一桌还是头一回,他自然懂得原因。虽懂得,却高兴不起来。满桌他一向最喜爱的俄式美食,这时反倒更叫他倍感苦涩。从未深想过的问题接踵而至,将他拖入冰冷深邃的黑洞中去。

       ——她是什么时候,在何处,为了谁,学会这样地道美味的,他的家乡菜的呢。

       一顿饭吃得快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设想中的祝福、礼物、与最重要的人相伴的快乐,他一无所获。直到晚餐的尾声,瓷预备起身去取生日蛋糕,他才抬起头来,仿佛濒死患者般求证亦是求生般盯住她的双眼。

       “到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瓷大概未曾预料等来的竟是这等问题,不由唇角勾起:“多好?”

       俄反应过来,飞快地别过头去。窗外一成不变的雨中街景实在无甚稀奇,也总好过耳尖升腾的热意反复拉扯这年轻人的羞耻心。

       良久,才听瓷轻描淡写道:“也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她呷了一口汤,瞥见俄明显不信乃至不甘的表情,约莫这表情在十六七岁的少年人脸上显得格外生动,致使她心情也莫名轻快,遂好心为前一番话做个注脚:“你也知道我这个人节约惯了的。眼看着好好的孩子就这样糟蹋了,实在有些不忍心。”

       俄:“……”

       他犹不死心:“就这样?”

       瓷有些奇怪,仿佛听出他弦外之音:“不然呢?”

       那个再也不曾问过的问题仿佛脱离载重的浮标,从心海深处向上猛冲,撞击喉头,掠过唇舌,由紧咬的齿列之间钻出,时隔数月再次被他掷出,而针对性又远超从前。

       “和他——和其他人,没有一点关系吗?”

       那张再熟悉不过的沉静面庞闪过一丝微弱的犹豫与动摇,虽然只是一瞬间,但俄确信他看得清楚。失魂落魄间,他听见对方算不得回答的回应:“你是不是看到什么,或者谁同你说了什么话?”

       ——她承认了。

       被当场宣判死刑的犯人大概也不过如是。俄浑身脱力地靠上椅背,任凭视线里那双世上最好看的眉眼再次透出犹疑与忧愁的阴云。不等瓷再次开口,少年人已经霍然站起身来。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极其吃力,可依然咬着牙一一完成:他慢慢将攥紧的餐刀放回桌上,一步一步走向客厅,抬手拧开黄铜的门把手。

       然后夺路而逃。

 

7.

       雨是何时变小乃至停歇的,他已无心留意。夕阳是如何自高楼的缝隙间渗出朱光的,他也懒得关心。蛋糕究竟是巧克力还是蓝莓口味的,单这念头本身,就成了洒在新鲜伤口上的盐粒。

       而拖着这具遍布着无形伤痕的身躯被街头宿敌围堵在小巷尽头,恐怕才是这个十七岁生日唯一名副其实的惊喜礼物。

       刺眼的金发映入视野。金发的主人拨开人群,冲他比了个用于寒暄的中指。

       “好久不见,有人告诉我你最近从良了?”

       对方嗤笑一声,推开几个将他团团围住的小弟,拉下墨镜与他对视。

       俄冷哼一声:“干你何事。”

       “此言差矣,”面前的人笑得欠揍依旧,伸出一只手指左右摇晃,“你若就这样全须全尾地引退,那我不是太寂寞了吗。”

       邻校的不良首领美和他曾交过几次手,上一回帮瓷解围的举动想必也早为对方所知。新仇旧恨相倚叠,这一战今日恐怕无可避免。考虑到双方力量的悬殊,毋宁说这一日他恐怕凶多吉少。

       俄突感释然,在片刻之前才刚历经的近乎丢盔卸甲的狼狈之后,甚至平添几分兴奋。颤栗的战意灼烧着他,冰冷的空气安抚着他。他终于回到了最熟悉也最舒适的环境中——在那个女人出现以前,这样的境况实在是再平凡不过的日常了。

       ——假如那个女人不出现的话。

       由远及近的足音正是在这僵持之间响起的。

       笃笃有声的鞋跟平稳地踏过水迹斑驳的水泥路面,比钟表的倒计时还要恒定。这倒计时在他跟前归零。

       “瓷?”俄瞪大了眼,身前的人来得太过突兀,他一时不知是惊是喜、是忧是恶,委屈与愤怒霎时间冲得他眼前发昏,发狠的话已抢先从牙缝中挤出,“回去,这没你的——”

       美饶有兴致地打断了他的狠话。“这不是蔽校的文学老师么。”他单手屈至胸前,做了个夸张的抚胸礼,“我正准备和这一位做个小游戏,不知您有何贵干。”

       而他的文学老师直至此刻还记得为人师表与规范用语:“美同学,请你住手。”

 

8.

       美吹了声下流的口哨,周围的小弟配合地发出怪笑。

       “早听说你们有一腿,不想居然确有其事。”

       俄想说真遗憾和她有一腿的是我那死鬼老爹,可他说不出口,原因过于复杂,在战斗一触即发的现实当下,就更没有白费口舌的必要。他定定望向瓷,瓷却不置可否,甚至头也不回。于是那苦涩愈发在牙根打转。

       “我也早听说美同学在这一带南征北战,以多欺少,恃强凌弱,威风得很。”瓷慢条斯理地道,俄知道这是她发怒的前奏,可他猜不透这谜一样的女人究竟想做什么,一如他想不透这谜一样的女人对他全无道理的善意,“不过有些事,做过之后终究要承担相应的后果。我的母国有句老话,勿谓言之不预也。”

       “看不出老师表面贞洁得很,原来竟好这一口。”美充耳不闻,目光只在俄与瓷之间逡巡,脸上笑得更狂,“——或者等我先解决了这小子,老师要不要考虑陪我玩玩?”

       俄十指攥紧:“你他妈嘴巴放干净点。”

       他喉头发干,一半因为即将到来的恶战,一半因为眼前的人——这一次不是他先挑衅发难的,毋宁说他才是被守株待兔的那个,劣势和被动不言自明。假如动起手来,如何保证这弱不禁风的、和平主义的、和他的死鬼老爹有过一段不为人(主要是他)知的风流佳话的女人不受伤害,事后又如何面对她因为自己又一次的打架斗殴而严厉冷淡的目光呢——设若事后还会见面的话。

       纷纷然杂念填满了大脑也模糊了感官,敌人自然未能放过这良机。棒球棍的呼啸声响在耳际之时俄已来不及躲闪,他迟钝地抬起左臂准备硬抗下这直冲他太阳穴而来的一击,懒得计较大概会因此骨折的惨烈后果,这时前所未有的一个念头蓦然冒了出来:就这样结束大概也不错。

       下一秒,面前的劲风生生消散于无形。

       棒球棍击散了那不合时宜的念头,却停在他手臂前方不足一寸的位置。——与其说“停”,不如说是被更突兀的力道遏住了去势:电光火石之间,瓷猱身欺至对方面前,出手速度快如鬼魅,牢牢格住他用力挥棍的手腕。不等对方有所反应,她已抬腿顶膝,重重击在后者胸口。清脆的碎裂声划破巷内阴湿的空气,持棍的人应声倒地,不知断了几条肋骨,连呻吟声都颤抖得不成样子。

       俄:“……?”

       瓷扭身又绊倒一个对手,劈手躲下那人手中弹簧刀,反手插入水泥地缝,啪的一声刀刃齐根折断。秃残的刀柄随即掷出,恰恰击中第三个人裆部,后者捂着下身缩成一团。高低起伏的叫苦声中,瓷重新站起身来。她撕开过长的裙摆至腿间系紧,用多余的布条将长发扎高,总算舍得回给愣在原地的少年一个嗔怪的眼神。

       “太大意了。”她像个真正的指导者般点评道,抬起他的下巴使后者的视线集中在人群尽头的美,“对手还好好地站在那里,这之前怎么能倒下呢。”

 

9.

       头在痛,嘴角在痛,手臂在痛,胸腹在痛,被铁棍重击的后背也在痛——最重的伤是最后飞扑过去保护她时被美乘机砸出的砖块击在额角上的,大概当时有些脑震荡,俄恍惚地想。他试图活动颈椎,久违的、尖锐的刺痛刺激得他猛地一颤。他只得一面温习空气中稀薄却突出的腥甜的血气,一面后知后觉地遗憾起未能欣赏那之后瓷反手掷回那凶器、正中对方门面的清晰画面。

       美是被他残存不多的一两个尚具机动能力的小弟大呼小叫着抬走的,他却和瓷后背相抵、原地休整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站得起身。瓷虽受的大多是皮外伤,他却拒绝叫她走路。皆因瓷的高跟鞋早已在战斗中为图方便而脱去了。人高马大的少年人顶着满脸血冲她矮下身子拍拍肩膀,学着后者的样子冷冷地审视起那双沾满泥土与细小伤痕的玉样纤足,那意思不言自明。

       俄喘得厉害,一半因为两败俱伤的恶战,一半因为背上的人——他们从未这样贴近过:瓷垂下的手臂贴在他的双颊,温凉的鼻息吐在他的耳际,战斗中高高束起的长发彻底披散下来,发梢有一搭没一搭划过他紧扣住她双腿的臂膀,或许她的手上、面上、发上皆已染上他的血与尘。清晰的热意就经由这错综复杂而又连绵交织的通路彼此传导。

       “他知道你这样子么。”

       步履艰难,开口更难,眼看光明巷口已在前方,他终究忍不住将心内最阴湿晦暗的一角在那光明到来之前掀给她看。

       “谁?”瓷一时愕然,待明白他所问何事,不由轻笑出声,“还在想你究竟忍得到何时。”

       “书房里的照片,出门找你之前我看见了。如你所见,我和你父亲——那时是我的导师——有过一段无疾而终的感情,但那已是多年前的旧事。”她好脾气地解释,一如往日波澜不惊的模样,“亏你能找到,我都忘记了那本书里还有这东西。”

       “……所以从一开始你就知道我是他儿子。”

       “并不。”

       瓷迎着他犹疑的目光坦然道:“那天,你在街头替我解围,露出的指虎上刻着他的名字,我才意识到你们或许有什么关系。”

       原来如此。俄垂眸,唇齿间的血气早已咽尽,那道苦涩遂又返潮般涌上牙根。她既认得他父亲年轻时用过的指虎,他的上一个问题自然不言而喻。他随即又想到,或许连她这既轻盈又凶狠的身手,都得益于那个人的躬亲指导。

       “不是长相么?”他冷哼一声扯了扯嘴角,牵动脸上才刚凝血的伤口,好让那外在的痛暂时将心绪麻痹,“他们都说我从小就很像他。”

       瓷的回答再次出乎他的意料:“斯拉夫的男孩子长得相似的太多,每一个都很好看。像我这样的外国人,实在很难分清谁是谁。”

       这是什么话,俄不做声了。背上的女人神色如常,语气依旧,他便愈发气短。

       “真没品味。”他埋着头往前走,胸口泛起阵阵难以言喻的酸胀,一字一句随着步伐起伏,“我就没有一点点特别好看的地方吗。”

       他自己都未意识到这语气有多么逞强又有多么示弱。少年人耳尖鲜艳的红色透过相贴的肌肤,悄然染上另一张脸颊。

       如何能够不特别呢。与他的亡父也好,与世间任何一个个体都好,那些历历可数的独特之处,好也罢,坏也罢,热血也罢,孤独也罢,小心翼翼又全无保留的眼神也罢,毫无章法又一往无前的爱意也罢,恐怕年轻人都不曾察觉。

       “喂……”

       背后的人呼吸匀长,海潮般轻轻打在耳际,再也听不到一声回应了。

       “别睡啊。”俄闷闷地道,担心吵醒这狡猾的女人,埋怨气声只好吞回肚子里,“我明明还有好多话想问。”

       穿出巷口,月色入怀,水一样倾落满襟。夜风轻盈地拂过他,携来近似低笑、又似倾诉的微鸣。那好呀——他依稀听见这微鸣如是说。声音钻入俄的心底,那颗年轻蓬勃的心脏响若擂鼓,又炽如明烛,烛光与鼓声无限放大,将他的身体塞得满满当当。明天,后天,许多明天与许多后天,还有长长长长的未来。

 

10.

       翌日俄龇牙咧嘴地冲她伸出手。客厅沙发睡得他腰酸背痛,遑论追加一身的伤。瓷走出卧室时,这少年人已阴沉沉堵在楼梯口,自下而上的目光不甚礼貌,斜冷的眉峰照旧透出些生人勿近的危险。只一夜的功夫,他仿佛又回到与她相识之初的提防与抗拒,倘不是自齿缝间挤出的那两个字过于任性的话。

       “礼物。”

       女人只站在楼上瞥他一眼:“救了你的小命算不算?”

       “开什么玩笑。”他才经历了一场暌违依旧的恶战,又或许自以为拿住了面前之人的把柄,冷哼出声的气势亦不觉凭空增长,“就那几条杂鱼,给老子塞牙缝还嫌不够。”

       可那双井水一般幽凉又明亮的漆黑眼瞳分毫不差地望向他,凭空增长的气势便不受控制地矮下去。俄垂头,生硬地移开视线,跟着胡乱挠挠脑后乱糟糟的浅金色短发,小声嘀咕道:“小气鬼。”

       瓷恍若不闻,顺手将平白冻了一夜的蛋糕切给他作早饭。巧克力蛋糕坯抹上厚厚的鲜奶油,饱满晶莹的蓝莓点缀其间,端到他跟前的那一块上正正好用果酱写成笔迹流畅的生日快乐。他抬头看了瓷一眼,后者却已旁若无人地坐进沙发里打开这一日的报纸,连个多余的眼神也不曾附赠给他。

       但他却可耻地生不起气,许是蛋糕丝丝缕缕的香气正侵袭着他发酸的胃,遂化不忿为食欲,狠狠叉下一大块送进嘴里。

       “礼物么,倒也有。”埋头苦吃中的少年人忽听对方凉凉开口,轻烟也似的声音袅袅然自他耳蜗钻入心缝中去,“不过现在还太早。”

       下一个瞬间他呛得眼泪都咳出来,生平第一次这样深刻地体验到呛咳与憋气会致使脸颊烫得着火。

       俄近乎气急败坏地捂住嘴:“……你,咳,说什么呢。”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谜样的美丽女人唇角绽出稍纵即逝的玩味的笑——他确信自己未看错,否则年轻有力的心跳必不致这样荒腔走板。

       瓷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眼见业已十七岁的高中生再一次恍恍惚惚间没能叉中奶油上的蓝莓,好心给他透露些独家暗示:“以后要记得好好上学。”

 

11.

       三周后,小弟来报学校新调来一位班主任兼文学教师。

       俄彼时正在台球厅完成这一日的习题册——他很难分辨自己最终信守了和瓷“好好学习”的约定是出于什么考量:女人所承诺的、无声胜有声的奖励分明缥缈如雾气,而他是现实派的街头浪子(假使街头浪子也补习功课)。台球厅离瓷的住处最近,故而他偶尔能够透过玻璃门远远看到她上下班。近日女人似乎格外忙碌,早出晚归的频度大胜从前,难说是否因为前些时日那一场不合身份的架——替自己解围的架。他既要花费精力去胡思乱想又要花费精力去扼制这份多余的担忧,学校本就不常去,新来的老师云云就更不关心。

       他眼皮也不抬,笔尖刷刷划过纸页,任凭逃掉最后一节课来找他的小弟说得天花乱坠,将那新来的陌生人比作水色月光与初雪,终于舍得在写下最终答案的间隙丢出一句不冷不热的嘲讽:“看来这位文学老师的教学成果的确很显著。”

       他的同龄人挠挠鼻子,毛头小子的年纪面上实在藏不住事,俄懒得看他小弟满脸荡漾的神色,却很受用地听后者近乎埋怨的反驳。知道嫂子人长得美学习也好有人开爱心小灶老大你当然不在意这些事啦。他的小弟这样说,末了嘟嘟囔囔地挤出一句:“可是新老师真的……怎么说呢,用她讲过的话,就像是什么东方的老人做梦梦到蝴蝶那样……具体我不懂,总之也许大概,说的是现实世界中不可能存在的——”

       他震惊地看见自家老大在愣怔神色中一把打翻了笔盒,铁盒发出呛啷啷的悲鸣,铅笔橡皮与直尺滚出老远。可那才刚复述过的难记的故事又打乱了他的思绪,太简单的头脑难以兼全二者,只顾得上捕捉到对方冲出大门的背影。

       俄在人潮川流的街道上狂奔。

       像这样风马牛不相及的解释只能判零分。他跑出大半个街区忽然又想起小弟颠倒错乱的怪话,皱紧的眉头忍不住松开一些,可是不多时又拧得更用力:他终于悔不当初地开始反省,一定都是文法太差的缘故,才未精准把握那女人话中的“上学”和他随意理解的“学习”的一字之差。

       阔别重逢的学校大门近在眼前,正值傍晚时分,学生纷纷涌出校外。他气喘如牛,近乡情怯,及至此时终于再也不能前进分毫,直到里头那人一步步走到他的跟前。

       他忽地又认得了那双高跟鞋,抬头望见那张熟悉极了的脸,如今他已经知道对方的名字叫做瓷,职业是高中文学课教师。在雨后空寂的巷口,药香氤氲的小楼,在凉如水的月光之下,在秘而不宣的想望之间,他已见过太多次。

       可这太奇怪了。他想。一定是颠倒的世界、来自蝴蝶梦中的世界,怎么会是他的世界呢。

       “私校果然不适合我。”然而他的世界缓缓开口,如那夜的晚风微鸣,“今后请多指教,俄同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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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普希金《致凯恩》



(全文完)


再次感谢 @整圆以方🐧 的邀请。

希望大家读得开心w(鞠躬.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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